四百年一次的机遇

2023-07-26 13:32发布

光绪二十三年(1897)顾麟士三十三岁作《仿李、江笔意山水》



被迫收藏乐无穷

我个人书画展的频率,与台北艺术市场及台湾经济起飞,几乎同步往上进行,一直到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后,才慢慢下滑,约在五六年间,进入谷底。当年,台湾倚靠大陆市场支撑,经济勉强能够维持稳定,逃过亚洲金融劫难,然市场百业三十年来,一直不断上冲的气势不再,房市、画市渐渐陷入长期停滞,一直要到2014年才喘过气来。


妹妹的演艺事业,到了2005年,也陷入了谷底,无奈顺从算命先生的建议,把名字从罗璧玲改成“霈颖”,取“有水斯有财”之义,希望从此能再“沛然颖发”一回。


不过,她从1990年代所启用的书画收藏印记,白文印“碧玲真赏”,朱文印“碧玲珍藏”,倒是一直沿用,始终没有改变。英文押花印“Eva”,也未改动。


这近二十年的本土停滞期,却给了我意外的机遇,让我从海岛出发,挟艺游走于香港、上海、纽约、伦敦、巴黎、瑞士之间,不断地演讲、鉴定、画展,转劣势为优势,开创出一个全新的海外艺术天地。


书呆子如我,对名车豪宅兴趣不大,卖画所得虽超过教书薪水甚多,然我全都一股脑,投入历代笔墨的收藏,满足嗜古爱画之奇癖。清代大收藏家博尔都(1649-1708)有“爱画入骨髓”一印,表示对历代名迹的珍爱,有如性命。近代书画大师及收藏大家张大千,常常自称“富可敌国,贫无立锥”,并镌有庋藏印曰:“球图宝骨肉情”“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”。这些都是爱艺者出自至诚的肺腑之言,绝非虚张声势的门面话。与那些左手进右手出,只知套利赚钱的好事家,当有天渊之别。


庸鄙凡愚如我,要想在艺术上有所精进,最佳途径,就是步溥心畬、张大千、黄君璧诸前贤的后尘,从临摹古画,到精鉴收藏,只有不断地向历代古人学习,方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,高瞻远瞩。


我是赞成“习古”甚至“泥古”的,因为要想成为“古人”,必须是天才中的天才,方才能够。虚浮烂夸的庸才,绝对无法名入“古人”之列。以我之迷骛,若整天都能跟天才在一起,切磋学习,绝对不会吃亏。一般自以为天才的蠢材,连识古都不配,遑论习古? 更谈不上泥古!


我的第一批藏品,得之于香江藏家缪乐民先生。我首次个展成功的消息,不胫而走,传到九龙。他揣测我手头当有售画余款,趁返台探望妹妹缪爱贞之便,从香港带来一批张大千与关良的精品,以极优惠的价格,并附赠丁衍庸先生(1902-1978)的简笔水墨真迹,逼我庋藏,让我毫无招架之力。


乐民先生是原国民革命军第九集团军总司令,第四、七战区长官司令部参谋长缪培南先生(1895-1970)的第四子,同时也是衍公先生任教新亚书院时的学生。他相貌奇古,有如五代僧贯休(832-912)画的阿罗汉,丁字脸、三角眼、鹰勾鼻,有点暴牙外加颊边黑痣上有长毛飘飘,望之,如影剧中的匪类、鼠辈、坏蛋;即之,则温良恭俭让,乃一难得之谦谦诚信君子也。他特别尊师重道,友爱亲朋,曾多次在《雄狮美术》杂志发表文章,誉扬乃师画作。


衍公曾任广东省立艺专校长,1949年只身流寓香江。当时他怀中所携,居然只是八大山人、石涛的画作和秦汉玉玺、铜印。阮囊羞涩、境况艰困时,他曾馆居于缪家,故缪氏兄弟姊妹多蓄衍公书画,日后常常持之奉赠解人,毫不吝惜。


收藏古画的闸门,既然为我而开,此后活水源源不断,灌我心田,丰我笔墨,润我双眼,杜我贪念,启我知识,长我智慧,这都要感谢乐民先生当初热心启迪之功,令我铭念至今。


而妹妹受我影响,曾一度想收藏中国古代书画,这也是我始料所未及的。


赵古泥代笔之翁同龢对联



四百年来仅一次

1978年,大陆改革开放,一般民众,渐渐重拾正常贸易活动,为求彩色电视、收录音机、电子手表等电子设备,改善生活,常以出售自家无法欣赏了解的祖传收藏,以为交换,遂令许多台湾渔船,放弃打鱼,成为两岸海上杂货古董交易大户。这使得台北字画古物铺,如雨后春笋,纷纷成立,在短短三五年内,成了台湾古董交易中心,吸引大批日本观光客来台,大肆采购。


我掐指一算,发现这是四百年来仅有的机遇,不可错过。


从明朝万历皇帝(1563-1620)开始,对书画收藏,兴趣不大,皇家大内所蓄珍宝,大量流失,遂使民间收藏快速崛起,大收藏家如项元汴(1525-1590)、王世贞(1526-1590)、韩世能(1528-1598)、詹景凤(1532-1602)、董其昌(1555-1620)、陈继儒(1558-1639)、李日华(1565-1635)、张丑(1577-1643)、钱谦益(1582-1664)、汪砢玉(1587-?)……纷纷出世,各自出版书画录,记载家藏精品,炫耀友朋,以为夸富斗奇之用,好事家人数之多,超越前代。弄得明末风雅之士,若无书画录之作,雕版行世,几乎难以在士林立足。


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卷一一四,载有名士张泰阶(1588-?)于崇祯七年(1634)出版《宝绘录》二十卷,记载他倩人伪造六朝、晋唐以至元明巨迹,计二百余件,配上伪造题跋款识与鉴定印章,广为流传,冀博美誉而未能,反而沦为笑谈。


上述公私密藏书画,在明末清初兵荒马乱之际,曾经流散重整一次,在雍正乾隆时代,又汇聚入皇家库房及私人巨富之手,旋即臻至盛世收藏的顶峰高潮。到了清末民初,在外侮不断的情况下,再度四处流散,仅皇室收藏一脉,不断惨遭各国联军浩劫,令人痛惜。


民国成立后,遭外人劫余的大内收藏,再遭溥仪与皇室太监盗卖,数度流离失所,散落民间;抗战时期,公私收藏,又被日人侵扰掠夺,三度损坏遇劫。幸存的故宫国宝及其他部分文物,由国民政府派专人护持运送到了台湾。


至于重要私人收藏,也历经各种劫难,几至不保,幸赖藏家舍命保全,流传有序,大体保存完好。不过,到了1960年代末,十年之间,公私收藏都受到一定程度的冲击,连带的,民众对文物鉴赏的能力也普遍下降。而改革开放后的二十年间,成为四百年来,有识者的最佳收藏时机。


从1980年到2000年,台北的古董店,从原来的十几家,一下子变为一百多家,各种出现在地上或地下的文物商场,纷纷成立,热闹非常。其中规模最大的,当属总号建立在桃园大溪鸿禧山庄(现已改名为“大溪山庄”)的寄畅园,堪称世界之最。


至于来往中国内地、港、澳、台的单帮古董贩子,更是不计其数,经营的品类,五花八门,无奇不有,使台北成为收藏家的乐园。而台湾藏家,继日本藏家之后,也在世界中华文物拍卖市场上,展现非凡的眼光与实力,赢得举世瞩目。


从1990年代初开始,世界两大拍卖公司苏富比与佳士得,纷纷来设代表处并举办拍卖预展,推出一流的古今中外文物,吸引了许多藏家买家及艺术爱好者,前来观赏研究,使台湾一度有机会,迈步跨入世界艺术市场,大展鸿图,继而成为亚洲艺术中心


可惜当时台湾朝野,在艺术教育及艺术市场认识上,都处于蒙昧状态,有关艺术的法令规章,也都还停留在愚昧层次,既不知文化艺术产业为何物,也不懂各类艺术产业机构建立的先后顺序,更遑论艺术产业与学术理论结合的重要性。


如何让藏家财富有效使用发挥影响、如何让艺术判断的公信力正向成长、如何让识别艺术创新机制渐趋成熟,以及如何让艺术市场的自由度不断增加,同时又让这四大艺术环节,有机互辅发展,共生共荣,都是当时该注意而未注意的重要议题。最后导致世界艺术市场,全面撤离台湾,而台北成为亚洲艺术中心的美梦,也随风而逝。


四百年来唯一的一次机遇,就这样白白在台湾朝野无知的指缝间,溜失了。



好画必与妹分享

当局者迷,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,我几乎每周都会遇到适合自己胃口又物美价廉的绝品,一个月下来,所获挂满一墙,甚是可观。读书作文之暇,一茗在手,尚友古人,细赏满墙笔法老辣纵横的法书中堂条屏,及墨华灿烂的山水人物花鸟,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。


一日妹妹突然来到我的顶楼画室,说是要看我的新作,准备挑一件送人。不料被她看到一墙古画,于是便撒娇说要选一张作纪念。古人云:“财不露白”,既然密藏被她撞见,只好摸摸鼻子,假装大方地说:“墙上的任你挑一件,架上的只能看看,不许要!”我心想,她平日并未留心古画,品位必定一般,挑好东西是需要长期培养眼力的。


“小——气,就一件?”


“一件就已够伤筋动骨了!”我大声说,“多了岂不要我老命!这些都是一辈子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呀。”


妹妹在满墙字画前来回走了两遍,站定在一条顾麟士(1865-1929)的墨笔山水画前,仔细端详起来。


我一看,大事不妙,满墙最精彩、最沉郁苍茫的一件作品:结构开合弛张有度,笔墨变化层次丰富,眼下就要被她在无意间挑走了!这,实在太划不来了。于是立刻调虎离山地说:“我看旁边这张任立凡(1840-1896)的花鸟,比较适合你,走的是陈老莲工笔设色的路子,花枝清新可爱,色彩雅艳绝伦,他可是鼎鼎大名的‘海上四任’之一,晚清第一大天才画家任熊(1823-1857)的儿子任预呀!才气直追甚至超过任伯年吶!”


话还没说完,只见她当机立断,指着顾麟士说:“就这张啰!不许反悔呦。”回头看到我错愕的样子,她得意地说:“别想蒙我,哥呀,从小我们家就到处挂画,走进走出,瞄了这么多年,不会看也会猜呀!”


“好!好!好!算你厉害!送!送!送!”我无可奈何地连声说,“下不为例,下不为例啊!”


“那当然,我的眼睛可是贼得很吶!”妹妹咯咯咯咯笑着走了。


以后我再也不敢在不设防的情况下,挂画满墙,自得其乐了。


过了几个月,一天,妹妹突然跑上六楼“小石园”中,拿了一幅对联,要我看。“听说是翁同苏(蘇)的,哥呀,你看看,对不对?”


“什么翁同苏?是翁同‘和’,‘龢’这个字,是‘和’的古写,‘翁同龢’,来头不小,是鼓励光绪变法的那位帝师耶!”我打开下联,看了一下款识钤印,铁口直断地说:“假的!”


“印章倒是对的,印泥也是上等的朱磦,只是字不对!”我又补充了几句。


“该死,受骗上当了,我去退去!”妹妹眉头一皱,恨恨地说。


“买了就买了,全当交学费了呗!不要去闹了。”我心平气和地说,“说不定,卖的人也看不懂,他核对印谱,看印章对,就以为全对了。并非存心骗你!论售价,虽然比市价高一些,但也还不离谱,没有真要坑你!”


“那留着一幅假对联,有什么用,我可没有脸挂出来丢人现眼!”


“你以为什么人都会看字画呀,告诉你,全世界,真会看的,就没有几个。尤其是什么博物院、美术馆的,最不会看。”我撇了撇嘴,“没有亲自花钱,吃过许多次亏,收藏个百千件东西的,根本谈不上什么鉴定。什么中国几大几大鉴定名家,都不真完全可靠。看来看去,只有北京的启功先生(1912-2005),真是会看,而且懂得来龙去脉,又能三言两语,说清楚,讲明白。”


“那就放在家里发霉?我买东西,是想发财耶!谁能像你,每一件都成了宝贝,这也舍不得,那也舍不得。”


“也不尽然!”我笑着说,“你这件翁同龢(1830-1904),看笔法,应该是出自他晚年的‘代笔’赵古泥(1874-1933)之手,这是艺术史上有名的‘佳话’。买翁得赵,也还算可以了。现在赵古泥不值什么钱,可是在抽屉里摆了几年,时候到了,价钱也一定会上去的,涨个两三倍,不成问题。现在买赵古泥真迹容易,但要买赵古泥的翁同龢,反而困难,到头来,谁知道,可能还会奇货可居呢!”我抿了抿嘴,继续笑着说,“等哪天我有空,帮你在对联上题一长跋,说明原委,那这件东西就不一样了!”


“真的呀!那太好了!”妹妹转忧为喜,皱紧的眉头,突然展平,松了一口气说:“那就放一放,等一等啰!”她天真的笑了起来:“收藏古画,学问太大了,连名字都念不对,我还是改成专门收藏大哥的画好了!”


这下,轮到我又笑不出来了。



后记

两年前,妹妹生日,想起了翁同龢的对联,敦促我题识说明,我怀着感慨的心情,在“翁同龢对联”上,补题了当初我答应她要写的长跋:


“光绪戊戌九月,慈禧复行训政;十月,瓶庐遭革职,永不叙用,返归常熟故里,时年六十有八。四方求书者,接踵而至,尝倩请同里赵古泥代笔。翁书颜筋柳骨,老辣斩绝,上追诸城、南园,自成一家。此帧,笔意丰腴,墨韵流畅,当出石农之手,或可印证一段故实,补缀书史资料,以助茶饭谈笑也。戊戌夏日于天下楼大希堂灯下,湘潭人罗青拜观并识。”


因为题跋的时间,刚好距“戊戌政变”,一百二十年。


2020年8月初妹妹猝然辞世后,我在她的衣柜间里发现了我以前送她的大黑帆布袋子。打开来一看,除了她收藏的古画外,其他都是我的画,满满一大袋,有的是我送的生日礼物,其他,都是遭她突袭,硬挑走的。


妹妹的衣柜间,是一大房间改装而成,里面衣物,依照长短四季分类,整齐排挂成行,十分容易翻找,二十四小时除湿,非常干爽通风,也是藏画最好的地方。已经三十多年了,这批书画,打开来,状况如新,里外良好,比我自己保管的,还要用心。


我检查了一下,顾麟士与赵古泥写的翁同龢,两件东西都还在,并没有被她转手出让。两件作品上,都钤有她的收藏印记:“碧玲真赏”白文印、“碧玲珍藏”朱文印。惭愧,当初我还以为,她之所以催我题识,是想在我长跋钤印之后,将此联让售他人。


元和顾麟士,是清末苏州大书画收藏家“过云楼”顾子山文彬的孙子,他字鹤逸,号西津,擅画山水,精于鉴别,秉承先志,广事搜求,丰富过云楼旧藏书画,出版《过云楼书画记》,详细述录。


他家学渊源,涵濡功深,下笔多逸气,在水木清华的怡园别业中,日以书画会晤契合之友,广收博取,作品直追陆廉夫(1851-1920),不让林琴南(1852-1924),可谓晚清书画家的殿军。


顾麟士的山水,当今的拍卖行情价,稍有起色,是当初购入价的三十到四十倍。至于赵古泥的对联,价格依旧处于低潮期,当今的拍卖行情价,是当初购入价(翁同龢)的三到四倍而已。


罗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