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|魏芙蓉 编辑|王一然
摘要:通常,在那扇陌生的车门打开之前,外卖员林桂常就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了。
他会钻进后座,知趣地奉上钱夹和手机,车厢被手机提示音填满之际,静候着上百万的流水从他的银行卡经过——第四次踏上陌生车辆后,他被警方逮捕,理由是:帮信罪。
这是很多人都陌生的一个名词,确切地说是“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(下称帮信罪)”。2015年《刑法修正案(九)》增设的一个罪名,通常针对网络诈骗中的“帮凶”——明知他人利用信息网络实施犯罪的情况下,仍为对方提供支付结算、技术帮助等的一类人。
实际上它并不小众。“帮信罪”增设七年来,热度逐年攀升,如今已成为一个高发的罪名,根据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布的数据,2021年起诉的刑事犯罪情况中,因帮信罪被起诉的人数达12.9万人,排名第三,仅次于盗窃罪和酒驾,也是电信网络诈骗犯罪链条上的第一大罪名。
庞大的人群,延伸了电信网络犯罪活动的支链。接下来的故事里,包括林桂常在内的、三个处于不同人生阶段的男人都曾是这链条上的一员,创业失败,嗜赌成性,负债累累,他们蜗居在城市角落,或潜伏在网络暗处。
孤独和失意只能被金钱宽慰的关口,网络黑灰产圈(电信网络诈骗、赌博、色情等一类犯罪活动,下文简称“灰产圈”)食物链不同节点上的三个男人,各自打开了一道暗门:那里金钱肆意流动,欲望滋滋生长,永不餍足。去年,他们因帮信罪相继落网,吃过“教训”后,人生里有些或许再无法回头。
日入五位数
白色SUV从商城开出去,武汉的闹市甩在身后,开上长江大桥,驶离三环,车还在向更少人烟处探进。窗外飘起小雨,后座的林桂常扫了一眼同车的三个陌生男人——看不到表情的脸,和一趟不知目的地的出行。
金银潭大道附近,视野开阔起来,成片的在建工地,几乎见不到行人。车辆刚在路边停稳,林桂常就被要求把钱包交出去。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钱夹,塞了九张银行卡,十六七岁的时候为了让钱包看起来殷实些,他特意去办的。不说别的,那之后打工存钱也多了不少盼头。
如今他23岁了,平头瘦脸,眉宇间还能看到几分稚气。没能实现大钱入账的向往,眼下,他要靠另一种方式兑现它们的价值了——把银行卡租给车里的陌生男人“跑分”,一张8000块。他觉得也不赖。
“跑分”是灰产圈的行话。在电信网络诈骗、赌博、色情等一类犯罪活动中,平台为了确保安全,需要租赁大量支付账户,通过银行卡、微信或支付宝等渠道“跑分”洗钱,将赃款分流洗白再转到自己的账户。圈子里也叫“洗米”,客观的市场和丰厚的利润已经催生了专门的“跑分”平台和产业链。
这门差事是林桂常前一天才从贴吧里寻来的。在“搞钱吧”里随便划拨两下,就能发现各种各样的来钱路子,他通常瞧准的是那一类:“有卡的来”、“日入五位数”、“包吃包住包车”。刚开始林桂常还不能明白这几个词的所指,但尝试几次后,他开始迷恋这种赚钱方式:零门槛,来钱足够快。
车里的陌生男人都是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面孔,拿到银行卡,他们开始忙活起来。大家分工明确,握方向盘的只管开车,后座男人操控着林桂常的手机和银行卡,副驾驶座的男人则手握四部手机收发上级指令——每张卡的进账多少,收款后又转往哪个账户。林桂常是最闲的那个,他只需在必要时,把他那张脸凑过去录入验证就好了。
持续3小时的“跑分”,车里信息提示音不断,每笔进出账都是大额款项,其中最大一笔有17万。
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突然出现在林桂常手机屏幕上,“您是不是正在进行网上交易?”对方自称是武汉市反电信诈骗中心。
“我在借钱准备做点小生意。”即使是预料之中的电话,回答的话术也被提前告知过,但林桂常还是花了点力气,才没让紧张表现在脸上。
上午11点,交易结束,当天有近140万流水经过了他的银行卡,然后流向了其他账户。
车辆回到出发点。男人们把“老板”喊来结账。车门拉开,挤进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小个子男人,黑黑的皮肤,约莫40岁左右。“老板”口罩全程没有摘过,上来就跟林桂常套近乎:“你这个人可以,蛮有胆量的,愿不愿意跟着我干?”
按林桂常当时的处境看,对方开出的条件相当诱人:工资2000块一天,包吃包住包抽烟,住的是宾馆,外卖专人帮点,65块一包的“黄鹤楼”随便抽。只有一点:没活的时候只能呆在宾馆里,这规矩不能坏。
又给人打工?林桂常十几岁离家给人打工,最先进了工厂,6千一个月,是厂里人人羡慕的岗位,一天干12小时,他渐渐厌烦了那些笨拙的口号,没消停的机器也叫得他耳朵疼。他后来跑去送外卖,这是他喜欢的工作,懒觉睡够也不缺钱赚,最卖力的阶段一个月到手有七八千。直到染上赌博,“就怨赌博”,林桂常总爱这么说,他欠下一屁股债,连跑外卖的家伙什儿也给卖了。
这节骨眼上,他缺钱是真的,但不想打工;这活钱不少,坏在没自由。林桂常拒绝了。
两个人转谈起“正事”,一到结账,老板态度却变了,埋怨这天的进账有点少,“我今天准备进200万的,你这就只进了110万,明天你再多带几张卡来做。”这意味着,比事先约定的报酬少几千,林桂常可不干。
他年纪不大,脾气却不小。“明天我不做了!所有钱你必须给我!一分都不能少!”俩人彻底翻了脸,在车里吵起来。最后林桂常放狠话了:“实在不行,咱们去派出所谈谈。”他后来说,自己最恨不守诚信的人,而且真要进了派出所,“咱好歹算自首对不?”
紧张气氛是只属于两人的,车上的小弟们刷抖音看手机,各忙各的。僵持好段时间,“老板”让步了,拉开背包,林桂常瞥了一眼,里头成摞的红票子,几条烟。钞票一张不少数到手上,林桂常转身就要下车,不想被一只手拉住。
客气又回来了。老板掏出烟,车里头一人散上一根,双手围拢给林桂常点上,“抽完再走,不急,不急”。
果然就是要来这么一口,十分钟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,烟雾吞吐之间,林桂常心里舒坦了好些。一支烟毕,他们拍着肩膀道别。
网络的背面
那是林桂常第二次接触“跑分”。去年五月,第一次尝鲜之后,他足足忍了两个月才上那辆车,后来只要缺钱,他就会摸到“搞钱吧”里扒拉几下。尝试过“快钱”的滋味,他知道自己很难再回头了。
我最初注意到林桂常也是在贴吧,另一个叫“帮信吧”的地方。如果说“搞钱吧”暗藏一片黑灰地带,那么“帮信吧”映照出的是这个世界的背面——这里聚集了一群因为“搞钱”获刑的人。
“判多久”、“会不会给实刑”、“公安打电话来了怎么说”,很多涉嫌帮信罪的人都会在吧里发问。像林桂常这样贩卖、租借银行卡为人提供支付结算,是涉帮信罪里最常见的一类定罪事实。
“跑分”的风险,林桂常是认真研究过的。混这个圈子,一些不言自明的行规是:干一票换个老板,每次交易只收现金,现金到手他也从来不着急存银行。无外乎都是为了规避风险。时不时地,他还会上网找些“前车之鉴”,给自己心里垫垫底。
在灰产圈里摸爬滚打过一阵儿,对何耀勇来说,像林桂常这类下游的活是他不大瞧得上的,单就贩卡洗钱这一支链,也有细致的分类:带团队的叫“卡头”,倒卖赚差价的有“卡商”、“卡贩”,林桂常这样的“卡农”,不过是底层的“工具人”罢了。
“做技术才最吃香。”何耀勇今年26岁,经营着一个科技工作室,制作、封装、维护软件,他活跃在各个社交平台的几千个群里,声称贷款、裸聊、博彩、跑分平台等这些市面上能见到的电诈软件自己都能做。
区别于林桂常这类“虾兵蟹将”,何耀勇说自己对接的是食物链顶端的电诈分子,相当于“递刀子”的人。他的客户大多活跃在缅甸一带,很多时候一通电话结束,他才发现对面其实是十六七岁的少年。
何耀勇原本也是个想爬上食物链顶端发财的人,之前他从网上买来博彩平台自己“运营”,说直白点就是诈骗。但他仿佛在“骗”方面不大在行,生意平淡,而且买来的平台三天两头出病毒,折腾几番没赚到钱,他索性不干了,转攻技术。
唯一的搭档也是网上认识的,用何耀勇的话来说,是个“憨头憨脑的技术男”,两人现实生活中没见过面,打了几次视频电话,一拍即合,搭成对子,何耀勇负责推广,对方负责技术。
生意好时,他们几乎每天都有单子。卖得最好的是裸聊诈骗平台,他介绍说,当以男性为目标的骗术穷尽,转型骗女性成为行业内的新流行,有次闲聊他听缅甸的客户提了一嘴,“一个富婆那里,搞了89万”,这个数目让他有些吃惊,“你们公司每个月能赚500个(万)不?”结果对方告诉他:公司三十几个人,500个饿都要饿死了,每月最少1000个打底。
“外面(境外)钱太好赚了。”一年后,当何耀勇经历了入狱、生意关停,提起他们时,语气里还是流露出羡慕。
何耀勇其实早就计划好了,2021年的元宵节过后,跟搭档偷渡去缅甸。他知道,等待他的是更大的市场,更宽松的监管,他要狠狠捞一把。
夏伟所在的群聊。讲述者供图
那个何耀勇无限垂涎的顶层世界,夏伟见过。这是个嗓音低沉沙哑的中年男人,34岁,心态和阅历方面都沉稳老练得多,他自称“黑客”,利用博彩平台漏洞套利,也就是“黑吃黑”的活,“一次性撸他个几十万块钱”,“一天不开张,开张吃三年”。
据夏伟了解,顶层圈子每年5月会组织一个聚会,大约50个人。夏伟说他几年前去过一次,到场的都是圈里玩套利、搞诈骗的“大牛”,一行人从成都出发,带上专人“供应”的夜总会小姐,自驾到拉萨,一路上吃喝玩乐,借旅游的名义彼此熟悉,方便日后合作。
人脉才是关键。夏伟身边很多人爬上顶层之前,不过平平无奇的普通人罢了,靠着村子里熟人亲戚帮带,才一点点发家致富。夏伟最欣赏的是一个年轻人,二十七八岁,就是这样玩博彩盘发家的。两三年前夏伟在成都见到他时,对方生意刚起步,招待夏伟半个月,“唱歌、洗浴每天不花掉两三万不允许走”。几年过去,那个年轻人仍住在成都,盘子和团队养在国外,生意越做越大,人反而越来越低调——卖掉豪车,换上国产的新能源汽车,重新扮演起普通人。这也是夏伟眼里真正有“智慧”的一类人。
相比之下,食物链底端的林桂常的确不算是个有野心的人,如果不是染上赌博,他不会踏上这条路——“价值观变了”,他总结说。
林桂常五年前开始接触赌博,从几百上千到后来一次性押两万,玩上瘾了,他为每次开盘疯狂,1:1的赔率,30秒之内,要么亏要么赚。2020年下半年他手气不错,基本上天天赢,隔三差五去KTV喝酒,一宿花光四五千。但手气在第二年急转直下,连本带利赔个精光,到处找人借钱,再无心工作。
他蜗居的地方是武汉一所日租旅社,一间卧室搭个厕所,一个月600块。他也注意到了,每次经过前台,旅店老板目光在自己身上追得紧紧的,好像他看到的不是一个人,而是什么苍蝇蛀虫。
即使这样,每个月他还是忍不住要来那么一两下子。“只要凑够了子弹,哪怕两三千块钱,我就有勇气往(赌场)里头冲了。”上次“跑分”到手的1万6他很快花完,不到一个星期,他又准备“上膛”了。
这次他被要求从武汉坐火车到赤壁,收益是“跑”1万块提成80元。很难说不是受赌徒心态驱使,那次林桂常带上了七张卡,期待都能用上,“按提成算,走的(流水)越多越好。”前两次还曾担心风险的他,到这时已经不管不顾、甚至做好“进去蹲”的准备了。
普通人与恶的距离
去年五月末,在湖北省咸宁市赤壁火车站,等待林桂常的是一辆破旧不堪、没有牌照的北京现代,车里比外面更破,到处坑坑洼洼的。和之前一样的路数,上了车,车辆开始沿着赤壁的盘山公路行驶。车里乐声刺耳,副驾的男人抱着一个气瓶摇头晃脑,整个人都飘飘然的。是笑气,林桂常一眼辨认出来,送外卖那几年,他身边不少人都吸这玩意儿。
泥巴路上剧烈颠簸,车窗紧闭,车内混合着笑气味、槟榔味和烟味,林桂常几乎喘不过气来。他第一次想退缩了,过去面对坐牢、被威胁他都没怕过,但现在他害怕出车祸,怕钱没拿着,白赔上一条命。他主动中止了这次交易。
林桂常知道自己该到此为止的,可两天后,他又进了贴吧,陌生车辆把他带到城郊的民宿,进行了第四次“跑分”。
那单生意之后他回了趟老家。明天和“号子”不知道哪个先到来,他打算回去给家人做些心理建设,别到时被抓了,家人还不信。“这段时间我在外面做了些犯法的事。”林桂常的话刚脱口,他妈当场就哭了。
四天后,2021年6月7日,林桂常在武汉的群租房里通宵打完游戏刚睡下,门被敲得咚咚响,门一开他立马被按头。那次抓捕是安徽宿州联合本地警方办案,宿州有受害者刷单被骗6.8万,其中有5.2万经过了林桂常的银行卡。
按照林桂常的习惯,早起必抽烟的,在派出所录口供时,他浑身难受,脑子迷迷糊糊的,他管警察要烟,“你不给,我一个字不说。”猛抽完两支,他一五一十全交代了。
三个月内四次“跑分”,根据林常桂后来的判决书,警方已查证到的诈骗被害人就有17人。普通人与恶的距离可能就在咫尺之间,对这些受害者来说,陷阱也埋伏在琐碎日常中。
张女士就是因为一箱餐巾纸落入圈套的。去年5月21日,手机上一条信息提示她,作为网购的回馈,她可以添加一个微信号免费领取一箱餐巾纸。她照做了,等来的却是一连串的陷阱:进群领红包、下载特定软件、绑定银行卡下单。
等意识到不对劲报警时,她已经被诈骗了11.3万元,其中有2.4万元都在两天后,也就是那辆白色suv停靠在金银潭时,转入了林桂常的银行卡。
受害者中很多人都跟张女士有类似的遭遇,被他人以投资、刷单等为由要求将钱款汇入林桂常名下的银行账户内,受几百块的收益吸引,被诈骗数万元甚至数十万元。三个月内四次“跑分”,警方查明,林桂常九张银行账户内的支付结算金额总计达179万余元,他从中获利7800元。
何耀勇的缅甸计划也告吹,2021年的元宵节没过完,他被上海警方从河南老家拷走。他和搭档,过去一个在河南,一个在四川,上海看守所的大铁笼里,两人第一次打了个照面。
他在审讯过程中才知道,自己是因为一款裸聊软件被抓的,有上海受害者被他人利用这款APP敲诈2800元,报警后,警方倒查到技术方。
他找了律师,对方意思是按“帮信罪”判。开庭那天,他发觉似乎连法官都对自己痛恨至极:有些人是吃不上饭才去卖卡,你给人家提供技术支持,窃取信息,危害极大!法庭上他哭、忏悔,他后来承认是演的,想争取减刑。
夏伟和搭档的判决书,二人因帮信罪被上海警方抓获。讲述者供图
这一年针对帮信罪的打击力度是前所未有的。一名广东律师解释,近年该类案件数量大幅增长,主要与国家打击治理电信网络诈骗有关。国内先后开展多项专项行动、断卡行动,以斩断涉诈电话卡、银行卡的买卖链条。
这名律师接触到的很多案件代理、咨询对象为年轻人,他们法律意识淡薄,因贪图小利铤而走险。律师提醒,外租、出售银行卡的一类行为虽看似简单,实际上却是电信网络诈骗的关键一环。最高人民法院公开数据显示,仅在2020年,电信诈骗就造成353.7亿元的财产损失。
日益严格的整顿力度夏伟也注意到了,为此他跟成都的年轻人通了个电话,银行卡跑分作为当时圈里最主要的结算手段,他建议对方提前储备一些“四件套”:银行卡、手机号、盾、身份证复印件。对方为此备足了三四百套。
但夏伟没想到,2021年6月,他在家里刚销毁完假身份证,隔天警察就找上门来,带走了他和他的五部手机。
他称捅娄子的是2019年的一次经历。两边都是朋友,一边是境外开赌场的,一边是国内穷得连话费都交不上的小伙。夏伟在中间给牵了个线——让小伙把银行卡和卡盾、手机号寄到境外赌场,小伙收提点费,夏伟则收了一千七的买烟钱。类似的活其实他介绍过不少,在圈内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。
被抓的原因起初夏伟不知道,审讯室里被上了铐子,公安让他自己交代。“这让我怎么交代?我做过那么多坏事。”夏伟回忆,这么些年,自己做过的哪件坏事不比这严重?那么多麻烦他都避开了,偏偏栽在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。
他所在的号子里32人,24个都涉嫌帮信罪。性格骄傲和狂妄,让夏伟在提审的几十天没少吃苦。
看起来何耀勇是最适应里头生活的一个。一年,胖了20来斤,脸也白净了。但他说是“虚胖”。
他花了些心思琢磨悔罪书,从哪里开始忏悔呢?他15岁出来混社会,17岁在KTV当服务员忽悠小姐讨小费,做酒吧生意终于让他赚了点小钱,准备开个门面搞赌博机却被查封了。那年店面亏空,他一度觉得自己完了,什么都没有了,回到老家,楼下上网,楼上睡觉……卖软件那是后来的事了……
监狱里他看过一本书,周国平的《人与永恒》,看完就记住了一句话:人的基本性格是难以改变的。A4纸摆在面前,一份8张,要求写满。他把每个字都往大了写,写了3天,4根笔芯空了,他对自己感到惊奇。
心瘾
“卡农”林桂常走出看守所时,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堆积的白雪,大块覆在平原上。他的老家在湖北大悟县,打小就习惯了埋头在山里干活,这样开阔的景致让他觉得稀罕。
判了8个月,在里头他有些埋怨家人,刚进去他让管教给家里打电话要生活费,没有回音,他憎恨又愧疚。出狱临近,他都准备穿上狱友家人给寄的衣服了,没想到突然收到家里寄来的,从里到外全新的一套,还有三千块现金,是给他买手机的。
那天是正月初六,他没急着往家赶,等亲戚差不多散了才敢回去。他没想到,他的父母,那对老实巴交的农民,话里话外,好像他们那倒霉儿子是遭人骗了才走上歪道的,不但没怪罪他,反而还心疼他在里面吃了苦。
过完年他就回武汉了。重新开始的心情他有点说不上来,迷茫、忐忑。早上6点出了站,他扫了一辆单车开始漫无目的地绕圈,他在武昌站送过三四年外卖,离开8个月,这里一点也没有变,他从6点骑到9点,街市一点点被人车填满,只有他的脑袋依旧空空的。
出狱一个多月后,他才找到了自己的轨道。他把自己的经历发到网上,打算劝一些仍在涉险的老哥回头是岸。询问的人太多,他还拉了个群,帮人出建议、分析判决书,有时候忙起来连游戏也没时间打。
后来经人介绍,他进了武汉一家酒楼当学徒,深蓝工装套在身上,大小刚好。拿4000块的工资,吃住都在酒楼,他说只要不去外边“潇洒”,这些钱是够自己花的。“(监狱)那碗饭是真的难吃”,守着炉子上噗噗冒烟的砂锅粥,林桂常说自己想开了,这样平平淡淡的感觉也蛮好。
林桂常出狱时,外面刚下过一场雪。讲述者供图
何耀勇的再就业之路走得顺畅得多。林桂常出狱十几天后,他也等来刑满释放的那天,2022年2月22日,还是个星期二,挺好的兆头。他刚出来就立马联系上了之前缅北的客户,“兄弟,就是卖给你的平台他妈出事了,害我被搞了一年!”对方百般安慰,打来1万块:对不住兄弟,辛苦了。何耀勇心里这才好受些。
不过何耀勇说违法的事自己是不敢再干了:请律师花了十几万,还要交罚金和退赔,赚的还没赔的多,太不值当。现在他跟着一个在监狱里认识的老板混,做商务车改装,朋友圈里每天更新的都是排得整整齐齐的劳斯莱斯,勉强算是个跟富贵擦边的活。
食物链顶端的夏伟是最难释怀的那个。他被判了两年缓刑,检方根据已有证据链认定:他介绍他人贩卖银行卡从中获利1700块,那张银行卡的流水有3000万,牵涉三起诈骗案。
他还记得取保出狱时办手续,熟悉的警察近身说,“你这个人没有老实交代。”夏伟嘿嘿笑也不回话。但一踏出看守所他就有些受不住了,门口等着的是父亲,老人狠狠踹了他一脚,“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出身,到你这里出了一个罪犯!”那一脚带来的不仅是痛感,还有耻辱。夏伟流了泪。
父亲提到的出身,那个穷乡僻壤、二十多年前他拼命要逃离的地方——住土房子;上的是希望小学;为了给他买一支铅笔,母亲要去邻居家借两毛钱。他没法忍受下去,初中还没读完,就揣着600块学费逃到苏州找工作,天天睡在广场,渴得不行了去别人院子里接自来水喝,结果被当成贼,人们追着他喊打。
他很早就认定,“钱是一个人的底气,有钱才有骨气”。他在意的只有钱,每天不赚钱就没有安全感,除了穷出身,停不下来的原因还有攀比心——圈子里的人都在用近乎疯狂的姿态搞钱,每时每刻一对比,他都会失望地发现,“我X,原来我那么穷!”
他入狱的事圈里没多少人知道,刚出来那段时间,手机上还有源源不断的订单找来。失去自由的体会是刻骨的,缓刑期内再触碰法律的代价,夏伟也再清楚不过。他把原来的微信号停用了,一个月看一次留言。他试着让自己脱离那个圈子,“眼不见为净。”
他以为自己获得了平静。但今年上半年,当他带着女儿去动物园,看到大小动物在笼子里打转,他胸腔里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适感。他又想到了自己。
事实上,不管是胸中欲望还是圈内行情都没因为他的离开静置下来。随着打击力度加大,他发现圈里贩卡跑分的生意更火热了,“物以稀为贵”,银行卡租售的价格暴涨,当运营成本变高,很多操作博彩盘的人也开始转向更暴利的诈骗盘。
“你们说话啊,你们又在赚什么钱?怎么突然不说话了?我好害怕,好怕你们又挣到钱了,看你们挣到钱比我亏钱还要难受!”五月的一天,他把憋了好久的话在朋友圈里发泄出来。
朋友找来求他帮忙做彩票套利,夏伟答应了,重拾自己的老本行,偶尔也打“擦边球”自己搞点钱。
他知道自己没法停下来。新的商业计划正在筹备中,他需要钱;不光是他,圈里的他们都不会停下来,取代银行卡跑分的、一种新的支付结算手段已经出现了——虚拟币跑分,更隐蔽,更暴利。夏伟随意打开一个群组就会发现,欲望随着海量信息一起涌动,日日夜夜,不见休止。
备注:据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布的办案数据,2021年全国检察机关共起诉涉嫌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犯罪嫌疑人12.93万人,较2020年同比上升8.43倍。据悉,最高检今年将继续深化措施,加强对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全链条治理,依法从严惩治为诈骗犯罪“输血供粮”的各类网络黑产犯罪,深入开展“断卡”行动。同时,检察机关将把惩治的重点放在犯罪团伙的组织者、策划者、指挥者和骨干分子、贩卡团伙、职业“卡商”上。
(应讲述者要求,文中人物为化名)